作者:孙旭升
鲁迅三兄弟与杭州关系密切。辛亥革命前,鲁迅在两级师范学堂教书,这件事已经有不少人写到过,我就不重复了。三弟周建人解放后曾任浙江省省长,与杭州的关系也深,也不说了,这里只说周树人(鲁迅)、周作人与吴山北麓花牌楼的关系。清光绪十九年癸巳(1893),鲁迅的祖父介孚公因科场案下在杭州府狱,到二十七年(1901)始行释出,整整关押了八个年头。在祖父关押期间,祖父的潘姨太太以及小儿子伯升(庶出的,但非潘所生)为了便于照顾,就在花牌楼租了一间楼房。所谓照顾,就是每天由男仆阮元甫在狱中小厨房替他做三餐饭,再由伯升每隔两三天去陪侍一天,做些冲茶、倒夜壶之类的零碎事。但是到了第三年,即光绪丁酉(1897),伯升要到南京水师学堂去读书,就由鲁迅的二弟周作人来代替。为什么不是鲁迅呢?原来鲁迅的父亲已于上一年去世,鲁迅是长房长孙,家里有事需要他处理,所以他只能隔一段日子来杭州一次,看望狱中的祖父。他每次来,也都住在花牌楼寓里,前后多次。
花牌楼是个大地名,具体说就是小螺蛳山,当地人叫狗儿山。后来周作人写过一篇《五十年前之杭州府狱》,后面还附有《花牌楼》诗三章,首章开头即云:“往昔住杭州,吾怀花牌楼。后对狗儿山,茕然一培 。”这是指住房的位置;他在文章中还说明了住房的结构:“这是墙门内一楼一底的房屋,楼上下都用板壁隔开,作为两间,后面有一间披屋,用作厨房,一个小天井中间隔着竹笆,与东邻公分一半。姨太太住在楼上前间,靠窗东首有一张铺床,便是我的安歇处,后间楼梯口住着台州的老妈子。男仆阮元甫在楼下歇宿……”
花牌楼的住房离府狱不远,往来的道路周作人后来也写进文章:“我去看祖父,最初自然是阮元甫带领的,后来认得路径了,就独自前去。走出墙门后往西去,有一条十字街,名叫塔儿头,虽是小街,却很有些店铺,似乎由此处往南,不久就是银元局,此后的道路有点儿麻糊了,但走到杭州府前总之并不远,也不难走。”前半段周作人说得不错,不过到银元局后还须往西走,不久就到府前街,府狱就在府署里面。所以周作人又说:“府署当然是朝南的,司狱署在其右首,即是向西。”
鲁迅说,他不大喜欢回忆,尤其是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。他说:“所谓回忆者,虽说可以使人欢欣,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,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时光,又有什么意味呢?”祖父下在狱中,父亲又去世不久,两个身穿重孝的少年,踽踽来往于住处与府狱之间,没有好心情是当然的。所以关于杭州花牌楼的事情鲁迅在以后的文章中就不曾提到过。周作人也说过“当时背景实在太惨淡了”。他还写有日记数册,关于鲁迅的事情也有所记载,今举丁酉年春天的两天为例,原文如下:
廿八日:阴,去。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,坐谈片刻,偕归。收到《壶天录》四本,《读史探骊录》五本,《淞隐漫录》四本,《阅微草堂笔记》六本。
日记上遇到去看祖父的时候,便简单的写一个“去”字。豫亭为鲁迅的号,后才改作豫才。章庆是他家的帮工,他的儿子运水,就是鲁迅小说《故乡》中的“闰土”,“运”与“闰”二字方音相同,土则是水的代替字。
三十日:雨,上午兄去。食水芹紫油菜。味同油菜,第茎紫如茄树耳,花色黄。兄午饭后归,贻予建历一本,口香酥二十五枚。
丁酉年周作人已虚岁十四,正是所谓长身体的时候,所以一日三餐常感不足,就只好偷吃冷饭充饥。这件事在《花牌楼》诗中也有反映:“夏日日苦长,饥肠转不休。潜行入厨下,饭块恣意偷。……”鲁迅知道弟弟的苦处,所以就买了口香酥送他。也可以看作是“兄弟怡怡”的一个证据吧。
鲁迅的祖父以“斩监候”的重罪关押在狱中,但行动是比较自由的,独自住一间牢房,家人进进出出也不受阻拦。他平时以读书解闷,读过后又将书带回绍兴,给孙儿们阅读。有一次,在一本《唐宋诗醇》中夹着一张字条,是教“诸孙”学做古诗的:“初学先诵白居易诗,取其明白易晓,味淡而永。再诵陆游诗,志高词壮,且多趣事。再诵苏诗,笔力雄健,词足达意。再诵李白诗,思致清逸。如杜之艰深,韩之奇崛,不能学亦不必学也。示樟寿诸孙。”樟寿即鲁迅。鲁迅、周作人的诗文当时也随时送给祖父批阅。如周作人在日记戊戌年三月下云:
二十日:晴。下午接绍函,并文诗各两篇,文题一云《左右皆曰贤》,二云《人告之以过则喜》,诗题一云《苔痕上阶绿》(得苔字),二云《满地梨花昨夜风》(得风字)。
这些八股试帖诗,在如今看来当然会感到无聊,但在科举时代是读书人唯一的功课,那是谁都非做不可的。
鲁迅的祖父在狱中除了读书之外,有时也跑到狱神祠去闲坐,和禁卒们谈笑,或者和强盗们谈谈。他平时喜欢骂人,自呆皇帝昏太后(即是光绪和西太后)起头直骂到亲族中的后辈,但却不曾听见骂过强盗和牢头禁子。他常讲骂人的笑话,大半是他自己编造的。其中有一则讲教书先生的苦况,云有人问西席,贵东家多有珍宝,先生谅必知其一二,答说我只知道有三件宝贝,是豆腐山一座,吐血鸡一只,能言牛一头。(后来我写信问过周作人,他说“能言牛是指学生,豆腐山是说终年吃豆腐不会完,吐血鸡只看见鸡血做的汤,却不见鸡肉,所以这一定是有一只光会吐血的鸡了。”)从这些介孚公的言行中,我们也可想见其为人,就难怪其命途多乖了。